《红楼梦》中哪一幕最诡异可怖?不是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的遭遇,也不是秦可卿托梦,而是宁国府夜宴,贾家祠堂传来的一声叹息。那一幕不光贾家人吓得亡魂皆冒,读书人每到此处也是心惊不已。但想明白回过味道却不禁一声叹息,道一声天下人最大的无奈:望子成龙求不得!

(第七十五回)那天将有三更时分,贾珍酒已八分。大家正添衣饮茶,换盏更酌之际,忽听那边墙下有人长叹之声。大家明明听见,都悚然疑畏起来。贾珍忙厉声叱吒,问:“谁在那里?”连问几声,没有人答应。尤氏道:“必是墙外边家里人也未可知。”贾珍道:“胡说。这墙四面皆无下人的房子,况且那边又紧靠着祠堂,焉得有人。”一语未了,只听得一阵风声,竟过墙去了。恍惚闻得祠堂内扇开阖之声。只觉得风气森森,比先更觉凉飒起来,月色惨淡,也不似先明朗。众人都觉毛发倒竖。贾珍酒已醒了一半,只比别人撑持得住些,心下也十分疑畏,便大没兴头起来。

“开夜宴异兆发悲音”实在吓人。原本贾珍带着妻子姬妾在夜宴玩乐赏月,正在高兴的时候,突然传来一声“鬼哭”,试问谁不害怕?不啻被泼了一盆冷水。而这段描写堪称最为诡异恐怖。

那么,曹雪芹为什么要写这一段呢?就要从中秋节前后发生的几件事说起。

一,贾家在头天刚刚抄检了大观园。家族内乱是败家之兆。贾探春说“百足之虫死而不僵”,他们这样的家族就要内部厮杀自乱起来。正是因为贾家人离心离德不能统一思想,才惹来抄家之祸。是为兄弟阋墙。

二,江南甄家刚刚抄家,就有甄家人惶惑的跑来贾家,男人来见贾珍,女人去到王夫人那里。证明贾家和甄家有极密切的来往,甚至与甄家抄家的罪行有关。是为不忠。

三,贾珍父亲刚死不到三年,尚在守孝之际,他们竟然玩乐到如此不堪,是为不孝。

此时贾家祠堂传来一声鬼哭一般的叹息,所叹正是贾家祸到临头尚且不知。也是祖宗对家族和后辈子孙不肖的彻底失望。

第五回,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,警幻仙子自述她受宁荣二公所托,带贾宝玉来太虚幻境一番历练教育。契合中国人的祖先观念。中国人认为人死不灭,仍旧会庇佑家族子孙。

贾家每年祭宗祠祭奠历代祖先,第一代表家族传承;第二代表子孙孝敬;第三代表寻求祖宗护佑。

古人的价值观更是建功立业福佑子孙,寻求的也就是宁荣二公这样子孙昌盛。

但回过头来,家族也成了负担。宁荣二公(如果)有灵,要一直关照着家族。眼见着子孙不肖,老哥俩心急如焚想办法求帮助。贾宝玉被他们寄托了很大希望,可见老哥俩选择继承人眼光实在是差,不怪贾家一代不如一代。

贾宝玉去太虚幻境一趟梦游毫无建树,宁荣二公也算灰心丧志了。儿孙自有儿孙福,由他去吧。可眼看着贾家就要亡了,危机重重就在眼前,贾珍等竟然还“歌舞不休”,终究是忍不住再来观望一次。结果发现朽木不可雕也,终于放弃,一声长叹随他们去吧!

“开夜宴异兆发悲音”,曹雪芹借祠堂一声叹息,代表一手创建贾家的创始人的绝望,来宣判贾家的“死刑”。

如果将宁荣二公作为一个父亲,贾家这些人都是教坏了的儿孙。没有父亲不望子成龙。希望子孙都能成才。可惜虎父犬子,希望越大失望越大。人力终究有时穷,神灵都救不回,是彻底没有希望了。这一声叹息讽刺贾家不肖子孙不可谓不犀利。

相信宁荣二公晚年,带着对后辈子孙的希望,就会生出这样的一声叹息。儿孙自有儿孙福,千秋万代终究不过是一场梦幻。

所以《好了歌》诠释贾家祠堂的一声叹息,最是贴切:

世人都晓神仙好,惟有功名忘不了!

古今将相在何方?荒冢一堆草没了。

世人都晓神仙好,只有金银忘不了!

终朝只恨聚无多,及到多时眼闭了。

世人都晓神仙好,只有姣妻忘不了!

君生日日说恩情,君死又随人去了,

世人都晓神仙好,只有儿孙忘不了,

痴心父母古来多,孝顺儿孙谁见了。

“开夜宴异兆发悲音”那一声鬼哭,何尝不是宁荣二公几十年前的对月叹息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