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类热衷于沿袭着历史的惯性去定义一个事物的本质,比如,当我们提到手表时,似乎都在默认这是一个可以看时间的东西。
遗憾的是,事物的本质会随着社会意识的变化而变化。现在,戴表不调时间似乎正在成为一种潮流,因为人们不再用它来看时间,而是把它当做类似于戒指与项链的首饰。
面对这种现象,质疑是无力而徒劳的,习惯于每天把时分针调得分秒不差的表友,对此只能抱以维特根斯坦式的沉默。
戴表不调时间,似乎和带手机不充电一样,近似于一种非功利性的行为艺术。
小区的保安大叔一边展示着他手上已经停走的表,一边向我表达了上述哲理。
虽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他的表坏了没钱去修,但还是肃然起敬地敬了他一支烟。
保安大叔满意地抽了一口。他的眼神在烟雾缭绕中更加犀利,像是两个闪闪发光的手电筒。他说:
“假如你是一个和我一样懂表的人,又具备像我一样诚实而坦诚的品质。那么,你就会认同我的观点:如今的手表并不是用来看时间的工具。而是一种装饰,一种社交货币,它的定义应该得到更新。”
“试想一下,如果你流落到一个无人的荒岛上,你会戴什么表?”保安大叔直勾勾地盯着我。
我嗫嚅着,不知道如何回复他充满哲思的提问:“我……也许会戴一只g-shock,有电波,10年寿命的那一种。”
大叔笑了,似乎是在嘲笑我的稚嫩:“我什么也不会戴。让我们回到最初的定义:表是一种社交工具。我们戴表的快乐,主要地来源于他人的关注与欣赏。在无人的荒岛上,这一条件显然不存在。所以戴表也就失去了意义。”
“世界上最复杂、最昂贵的表,都很难看清楚时间。比如江诗丹顿的阁楼工匠,rm的镂空表。在奢侈品腕表身上,工具性与装饰性的界限逐步模糊,表的社会性让工具属性消解在它的分散定义里。”
“真正懂表的人告诉我:戴表的最高境界,就是不调时间。”
“那么,”我小心翼翼地向保安大叔发出了询问:“假如像您说的那样,戴表是为了社交与展示。那么,无人认识的小众手表,是否已没有了存在的必要?”
“这个问题问得好。”大叔把脚放到凳子上,努力地扣着脚趾缝的泥:“当然会有一小部分人买小众品牌的表,这是因为他们所处的圈子足够高端,比如我。当我戴上我的杰克宝在太古汇或者是南京西路闲逛时,总能感受到柜台小姐炙热的目光。至少,这是我戴着劳力士出门时没感受到的温度。”
“但要小心,”大叔又语重心长地警告我:“这完全取决于你所处圈子的水平。你的圈子,往往跟你的阶层呈现稳定的平衡。如果你戴了一块小众的好表却没人认识,那么,这意味着你要提高圈子了。”
大叔眼神迷离地看着窗外,似乎在怀念往事:“当我年轻的时候,也像你一样寂寞。身边没有人懂我戴了什么表,因为他们连dd和dj都分不清楚。我不断地努力,终于踏入了一个更高的阶层。”因为保安室没有空调的缘故,空气有些闷热。大叔边说边打开了保安制服的第一颗扣子,以便让大叶风扇的风灌进胸膛。
我说:“我明白了,难怪有那么多人戴假表。”
大叔用赞许的目光扫了我一眼:“bingo。我对这种现象深表遗憾。我曾经在业主群里认识一位表友,他用戴绿水鬼的照片撩妹。有一次我在小区看见他,想近距离观赏一下他的绿水鬼,他却躲躲闪闪。那一刻,我明白了他的意思。照片是偷来的,而他戴的是假表。”
保安大叔长叹了一口气,端起保温杯,深深地、享受地抿了一口:“我很寂寞。”
“可是”,我不安地抗辩着:“也有些人会在一个人独处时,欣赏自己的表。”
“对”,保安大叔说:“当他们独自欣赏时,手表的定义会暂时失效,至少是在转换表达环境之前,但这种失效只属于某种特定的群体。我们都是俗人,内心世界还没有充实到足以自我悦纳。获取别人的关注以满足某种程度的自我存在感,是我们佩戴手表时的本能,这是因为我们的灵魂中,与生俱来就带着孤独。”
我茅塞顿开,大叔略显老胖臃肿的身影,似乎也发出了一种智慧的光辉,让我觉得有些刺眼。
“那么,我应该买什么表?名牌,还是小众?”我恭敬地递上了第二支烟,并点着了火。
大叔笑了,露出了长期吸烟养成的满口黄牙,给这场小小的哲学讨论定下了一个钉子般的注脚:
“当你戴上一只表,产生一种全世界都在看你的幻觉时。它就是你命中注定的表。”
烟雾散去,大叔已经离开了保安室。他在黑暗的小区中开始了例行的巡逻。就像一个骄傲的国王在巡视领地。
他的手上,是一只掉了指针的金色劳力士,明晃晃地,很耀眼。